1939风尘录（二）
7、
黄婷婷自从受伤之后一直没有出现在百乐门，这让李大小姐感到异常地烦躁。
正可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李艺彤原以为自己对她只是一时的兴趣，谁想到几日不见，脑子里便全是她的音容笑貌。有好几次，李艺彤甚至想主动去她家里拜访，又觉得这样过于唐突，失了礼貌，思来想去，只能托人给她送去了一封自认为真挚又得体的问候信。
可是心心念念地苦等了三天，依然没有收到黄婷婷的回信。
这个女人，未免也太难捉摸了吧！
清晨的阳光像花洒喷出的水珠，穿过轻纱遮掩的落地窗，倾洒在李艺彤的大床上。
苦恼的李大小姐从一睁眼就在纠结要不要去拜访黄婷婷，她半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一边叹气，一边烦躁地薅着真丝睡裙衣领上繁复的花边。
当一层薄薄的流苏马上就被揪秃的时候，茶水间的小侍女踩着低帮皮鞋，‘哒哒哒’地跑上楼。
“大小姐，有您的电话。”
“大清早的，谁这么讨厌，说我不在！”
李艺彤一把将手边的枕头蒙在脸上，不耐烦地回道。
“回大小姐，是位年轻小姐，说前两天没有及时给您回信，所以特意打来电话...”
小侍女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感觉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哎呀，我的大小姐，您慢点跑，可别摔着了！”
8、
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得我所思。
李艺彤按住胸口顺了半天气，声音还是微微地颤抖。
“你好，是黄小姐吗？”
“这么早给您打电话，没有打扰到您吧。”
黄婷婷的声音像一缕和煦的清风，仿佛隔着电话就能想象出那张淡淡的笑脸。
“怎么会！”李艺彤声调明显提高了几分，发现自己过于激动后，又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只是你消失了好多天，我有些担心，伤好些了吗？”
“您放心，我已经痊愈了，只是精神怏怏的，懒得提笔写字，所以跟经理要了府上的电话，报声平安。”
“你要多注意身体，大意不得。”李艺彤叮嘱过后，用手指一圈圈地缠着电话线，停顿了好一会，才试探问道：“我可以去你家里探望吗？”
黄婷婷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轻笑起来。
“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
李艺彤正因为她的拒绝而沮丧，黄婷婷紧接着又说道。
“我今晚会去百乐门演出，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就来看我吧。”
“好，晚上见。”李艺彤的心情瞬间从低谷抛上了云端，又提高声音道了一句“不见不散”。
电话那头已经是一片“嘟嘟”声，李艺彤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只感到手上的话筒尚有余温，耳边的空气中尚回响着轻柔的声音。
9、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李艺彤的心情却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试穿从英国带回来的小裙子，好不容易打扮妥当，准备出门，突然接到冯家打来的电话，她一拍脑门，猛然想起今晚约了冯薪朵。
其实她们本应该去派恩亚剧院看电影，然后再去红房子吃一顿西餐，但冯薪朵却执意把这种私人约会安排在家里。李艺彤心里清楚，冯薪朵又在绞尽脑汁地撮合自己和她哥哥冯硕的婚事。
冯薪朵的父亲是李督军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冯硕是冯参谋的长子，年轻有为，又跟李艺彤幼时订下婚约，两家自然都有意凑成这门亲事。不过李艺彤从小跟督军在军队里长大，见过形形色色的大人物，难免瞧不上这种浮躁的公子哥，又抹不开冯家的面子，每次只能敷衍了事。
“跟冯家说，我身子不舒服，改天再约吧。”
李艺彤若无其事地在一整面墙的柜子里挑选了一顶白色的结毡网纱贝雷帽，戴上后，又去整理遮住小臂的蕾丝长手套。
“大小姐，冯小姐请你接电话。”小侍女抱着电话，有些为难地回道。
冯薪朵亲自打电话过来？要不要这么正式嘛。李艺彤放下手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接过了话筒。
“李艺彤，你是不是又要去百乐门！”还没等李艺彤出声，冯薪朵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我的冯大小姐，您是不是家教太严格了一点？”李艺彤在电话这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把心思都扑在那个歌女身上了。” 冯薪朵气鼓鼓地嚷起来。
“朵朵......” 李艺彤尴尬地蹭了蹭鼻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就不明白，那个黄婷婷除了漂亮点还有什么好的？曾氏珠宝行的小公子为了追她跟家里闹翻的事你没听说过吗？别以为做她们这行的有几个干净的，人家手段可多着呢。”
“冯薪朵，不要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李艺彤终于压抑不心里的火气。
“我说的哪里不对？她钓着你，不就是为了你的钱？这种段位的女人，骗你个小屁孩儿还不跟玩儿似的，非要哪天撞到她跟什么赵老板、钱老板在一起你才肯甘心吗？
“那又怎样！就算她想要钱，我难道给不起吗？有了督军女儿，她还要什么这个老板那个老板的。”李艺彤语气愤然，发觉不对劲儿之后，又赶紧补充道：“更何况，黄婷婷不像是那种人。”
“傻子，这是钱的事儿吗？”冯薪朵知道李艺彤性子固执，也放软了语气。
“我听父亲说，最近北方不太平，军队里不少人向督军提议联姻，以保江南的太平。你要尽快做打算，小心夜长梦多。”
李艺彤没再多说什么，怏怏地挂了电话，心里头五味杂陈。
与北方联姻的事儿前些年就有人提过，只是督军极其宠爱她，就把提议尽数压了下来。这两年她年纪大了，战争局势又不稳定，自然又有人重新提了起来。
这乱世之中，有几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李艺彤又想起了黄婷婷的那些绯闻，想起她化妆间里堆满的花束，想象她内心厌烦却不得不奉承那些老板的模样。如果真要打起仗来，谁又能护她周全呢？
“来人。”
小侍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见自家小姐抱着胳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派人去订花。我要全城所有的红玫瑰，今晚都送到百乐门。”
10、
窗外华灯初上，百乐门像一片汪洋，汇聚着人间奢靡。
李艺彤带着卫戍提前来到黄婷婷的化妆间，将小小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把那些来路不明的花枝花叶全部丢出去，然后铺满了新买的玫瑰，因为花实在太多，屋子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李艺彤坐在一层层的鲜花上，静静地等待着。
黄婷婷推开房门，屋子里的玫瑰像一条红色河流涌了出来，直接没过她的脚踝。她吓了一跳，忍不住低呼一声，愣了半天才发现几乎被埋在花海里的李艺彤。
“您这是做什么啊？”黄婷婷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艺彤双手托起一捧玫瑰，对着黄婷婷笑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上次我欠你的花，这次一起还给你了。”
“您可真是...幼稚。”黄婷婷用扇子掩住半张脸，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虽然黄婷婷始终是笑着的，但李艺彤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看来她是真心喜欢的，世界上没有哪个女孩子是不喜欢鲜花的。
“才不是幼稚，我只是想说，你配得上世界上最美的花。”李艺彤看着黄婷婷，明亮的大眼睛澄澈的像一汪早春湖水。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玫瑰花香。
黄婷婷消瘦的脸颊被灯光和花海蒙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显得分外娇媚。她眼角弯弯的，似笑非笑，像是宠溺，又像是在无声的叹息。
“可惜这屋子太小，花太多，反而失了美感。”
李艺彤趟过层层花海来到黄婷婷身边，将一朵恣意绽放的暗红色花朵别在她衣襟上。
“可能不美，但这是李艺彤对你的亏欠和心意。”
她想继续凑近一步，一把折扇轻轻抵在了她胸口，扇子上的羽毛撩拨的她脖子痒痒的。
黄婷婷的微微低垂下眼眸，勾了勾嘴角，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玫瑰虽美，刺却会伤人，就像人的心意，虽然很动人，却不敢轻易触碰。”
李艺彤偏了偏头，似乎不甚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黄婷婷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恢复了惯常的浅笑。“我了解您的心意了，不过还是请人收拾屋子吧，我要准备化妆登台了。”
李艺彤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黄婷婷此时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疲惫，于是李艺彤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关心地问道：“怎么不休息好就来？”
“我已经好啦。”黄婷婷淡淡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下了她。
李艺彤似乎已经习惯了她淡淡地疏离，也没有在意，只是撒娇似的讨好道：“姐姐，今天不要演出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今晚恐怕不行。”黄婷婷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头。
李艺彤凑了过去，贴着黄婷婷的耳朵说道：“你身体不适，不应该太劳累，这点小事儿让我做主。”
说完之后她便把经理叫了过来，随意地交代了一句。“黄小姐身子不舒服，能不能再让她休息一天。”
谁想到经理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按照规矩，歌女的名字一但印上名册，哪怕是天塌下来也得上台。更何况，北平永安公司的张老板今晚指定要看黄婷婷的演出，百乐门万万不能折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大小姐，您看换个日子成不？今晚婷婷有很重要的表演。”经理弓着腰，陪着笑脸跟李艺彤商量起来。
今天又不是节日，为什么会有重要表演？李艺彤一开始只是诧异，转头一看，黄婷婷脸上露出了颇为尴尬的神情。
她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位小姐今晚约了贵客。
黄婷婷似乎不是一个很会隐藏情绪的人。
李艺彤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自然懂得许多官场、商场上的潜规则，也没有再为难经理，只是对黄婷婷说了一句，等我，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11、
李艺彤回来的时候，跟经理低语两声，便拉着黄婷婷的手走出百乐门，将她塞进汽车后座，自己则坐上了驾驶座，一脚油门下去，车便在霓虹璀璨的夜里飞驰起来。
“您是一个人过来的？”黄婷婷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艺彤。
“难道你想让一群人盯着我们约会吗？我要是带了卫戍就直接让人把你抢出来了，哪还用浪费这么多时间吗？”李艺彤单手握着方向盘，略带玩味地回答她。
黄婷婷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拢了拢肩上的羊毛披肩。
空气中尚有玫瑰的余香，车中气氛似乎有一些微妙。
“我去见了永安公司的那位张老板，日后我们可能有合作的机会，他生意做得很厉害。”李艺彤从后车镜中瞄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黄婷婷，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就是人色了一点。”
“您真是太任性了，早知道就不通知您过来了。”黄婷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李艺彤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她生气了。
她生气的样子似乎比笑起来还要可爱。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我每天都派人去百乐门盯着。”李艺彤吐了吐舌头，心情莫名地好了很多。“与其数落我，不如想想咱们现在去哪里？”
“您不是说我身体不舒服吗？那就送我回家歇着吧。”黄婷婷偏过头看着车窗外，精致的侧脸和柔软的长发被霓虹灯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恍惚间就像挂在博物馆中的油画。
她是这样的漂亮又难以捉摸，难怪全上海滩都在为她着迷。
而李艺彤只能委屈地撇了撇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你了还不行吗？”
“您这样不在意自己的安全，我没胆量跟您单独约会呢。”黄婷婷抱着胳膊，赌气地不去看她。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啊。”李艺彤在黑暗中咧嘴笑了起来，随后从裙子的内衬里中摸出了一把泛着银光的手枪，在黄婷婷眼前晃了晃。
“我从小跟父亲在军队中长大，这点自我保护意识还是有的，你要相信我。”李艺彤握着枪，就像小孩子摆弄一件心爱的玩具。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黄婷婷看到枪的时候确实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不要随便把自己的武器拿出来给别人看。”
“我相信你。”李艺彤回过头，挤了挤晶亮的大眼睛，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您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怕自己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黄婷婷将头转向窗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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