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琮

漩涡

口婴:

再也不写连载惹


1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李艺彤。


长途跋涉转到新的工作单位。因为听说路程遥远,很可能傍晚才到达,我早在出发前就穿好了正式的警服。


站在骄阳下等那边派来接我的车。带着不怎么透气的警帽被闷出了一头的汗。在摘下帽子透透气但会被晒黄皮肤和拿帽子紧箍在头上做次汗蒸但能遮挡些强烈紫外线之间,激烈的纠结着。


然后我就想到了那张和同事们站在一起却因为肤色而完全不像是一个画风的合影。


何晓玉笑话说我是黄黑黄黑的,其他人都红白红白的。


我气呼呼地撂下句,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认真负责的在出外勤。


何晓玉很是无奈的摇头,笑容贼兮兮的,她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全是因为阿黄不会化妆才显得这么黄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久违地想起了李艺彤。


回忆里的点滴都泛了黄,突如其来地翻看开来有些猝不及防的仓促和迷糊,耳边还嗡嗡的响彻着混乱。当时学校搞活动,具体是什么活动我也记不清了,连李艺彤都快记不清了,我还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干嘛?


只知道后台忙作一团,李艺彤当时还是个小矮个子,皱着张小脸仿佛遗世独立一般站在角落,看她这幅紧张的样子我猜她手上紧攥着的小抄肯定也被手汗洇湿了。


我走过去听见筹备活动的学姐打发她班上的人自己化妆准备,因为人手不够,运转不过来。


然后就头一次看见有人能把妆化成那个鬼样。能把她班上辛辛苦苦排的情景喜剧演成隔壁午夜电影院最酷爱放映的国产幽默恐怖片。


她班上同学看着她笑作一团,光顾着笑了,也没人提出再帮她重新化个妆。


李艺彤哭丧着张脸,像个委屈的小土豆。一直都清楚这家伙的面部神经活跃的厉害,一个普通的挑眉噘嘴都能被她彰显出独属李艺彤的那种风情,但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边朝她走过去边预想着坐前排的那些秃顶大肚校领导会不会被李艺彤这张冲击力十足的妆容吓的花容失色心脏病突发。


这样可不行啊,我心里想。


然后就鬼使神差地走到她面前,憋着笑随手拿起瓶桌上放置的化妆品跟她说,我帮你化。


婷婷桑。她眼睛亮亮的叫我。


我看着她那张大花脸实在忍不住笑,笑的花枝乱颤,笑的天崩地裂。所有人都说我一大笑就崩,那时候还没有表情包这种概念,但我想我应该笑出了朵表情包,而且是崩到不能再崩的那种。


李艺彤表情似乎很严肃。用似乎这个词是因为我仰着头笑,根本看不清她。只是间隔着几个停顿用笑出眼泪的眯眯眼扫她几眼,再继续笑。


她说婷婷桑笑的真好看。


我说她虚伪。


然后拿沾水的纸巾把她亲手化的土气大浓妆给卸了,给她抹成了张真正意义的大花脸。


结束之后我们到隔壁午夜电影院去看电影好不好?我问她。


不知不觉又被同样不会化妆的我化成另一种风格大花脸的李艺彤半眯着眼睛,很是惬意的享受着我提供的服务。


好啊。她说。


2


回忆就到这儿戛然而止。


因为正主来了。


那边工作岗位在十分钟前就发信息跟我说快到了,结果我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白白晒了这么久的太阳也没见到哪辆车停在我面前。


老天爷总爱给你打脸。正埋怨着,就有车停我面前了。黑色的小轿车,有些破旧。我看着朝我那面的车窗被摇下来,驾驶员的脸一帧一帧地卡顿着展现在我面前。


先是头顶的发丝,再是一看就擦了很多粉的白皙额头和特意画过的眉毛,然后是眼睛。


我还没从记忆中抽身,再撞进那双和心里想念着所差不过分毫的眼睛,有一种时光错乱的错觉。像是偷偷想见不得人的事却被当事人从背后一棒子敲中后脑勺那样仓促心慌。心绪动荡的动静大到李艺彤整张脸露出来时我都还沉浸在自我欺骗着眼前的人肯定不是李艺彤之中。


“黄婷婷?”她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撑在驾驶座边上的座位上往有我的窗口蹭过来。


李艺彤的脸近了些,我才反应过来。嘴上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同时打消了这辆车是来接我的期待,心上泛上丝幽幽的苦涩和惆怅来。


“婷婷桑”恍若还在耳边回荡。


李艺彤又叫了一声“黄婷婷?”。


我朝前走了两步,走到车门前,把手撑在车顶上然后又被火辣太阳晒的可以煮鸡蛋的铁皮温度给吓的缩回去,全身都因为这手指的小插曲吓的抖了抖。微微弯下腰来把脸凑到窗前,看李艺彤那张像是老天爷特意给我开玩笑一般,和脑海中天差地别仿佛就是在残酷地做对比一样的脸,她妆容精致。


“李艺彤?”我不甘示弱地叫回去。


车里开了冷气,舒服极了。近距离接触凉气的脸和还待在太阳底下暴晒的身子像月球一样,水深火热,半面冰冷,半面炙热。


李艺彤对上我的眼睛后没有任何冷却时间的飞快眨了两下眼,一下就收回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退回去,放松着身体靠在椅背上侧目看我,语调淡淡:“上车。”


我被烫着现在还隐隐刺痛的手藏在车门下忍不住悄悄地往前伸了伸,停在车门把手前方。虽然不知道李艺彤想干嘛,但人本能的需求让我有那么一点点心动,就是什么都不管了,先和她上车爽了再说。


但我是一个有主见并且信念坚定的人,我朝她扯出个腼腆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有些惊讶我们现在面对彼此的平静。我对她说:“我还得等工作单位的车。”


心里把那不靠谱的新工作单位骂了个遍。


李艺彤也不好意思的笑,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的样子,声音和说话方式倒还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额…我就是来接你的那个小协警。”


我憋了一肚子的脏话,现在不想对李艺彤说,也不想对那不靠谱的新工作单位说。被吓的外焦里嫩的我,只想叉着腰指着天臭骂老天爷一顿。


我想此刻被热的脸通红,脑门上刘海沾着汗只顺成几根,站在马路中央穿着一身正经笔直的警服,还带着不透气警帽却无所事事只是在等车而且还等的很狼狈的我,在曾经非常崇拜自己却早就失联多年的学妹眼中,就是个傻逼。


李艺彤说:“你为什么不打伞啊?”


我好像听见她的话外音。


黄婷婷,你好傻哦。


3


我坐在李艺彤开着的小轿车里,虽然很想坐到后排去,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在她面前怯场,便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车里有股积攒许久的陈年老烟味,因为装烟头的地方没关上。我想应该是李艺彤抽的,而且看样子抽的频率挺快,这几分钟空隔的时间都不想放过,不把这充满罪恶的小门关上。


我取下帽子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刘海,随便再朝那个打开着的烟门往里推,想把它关上。因为我不太喜欢烟味。


其实李艺彤也是。我是说过去。


结果推了两次都没推进去,还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导致烟灰飘出来了些,那些小分子在空气中运动的频率更快了,我皱了皱鼻头,有些想打喷嚏。


李艺彤说:“这个是坏的,被那些老烟鬼整坏了,关不掉。”


车载音乐播放的不知道是哪年头的歌了,李艺彤之前喜欢48系,她当年多次安利我无果。结果我却在后来没有李艺彤的日子里鬼使神差的去了解了,这歌也听过,放在此刻特别应景。


——“我只想甩掉这种关系,不耐烦就走掉,拒绝对你讨好,关不掉,对你的愤怒在燃烧,关不掉,叛逆的焦躁…… ”


哦,我好像误会她了。


李艺彤伸手调了调空调,是把空调调高了些。然后又将我这边的窗打开条缝。过往余风争先恐后地往这条缝里挤,夹杂着灰尘泥土呼啸,但空气确实清新了很多。


李艺彤说:“不好意思,他们出任务把好车都开走了,局里就剩这辆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她,也有点想什么都不计较和她若无其事的叙叙旧,想问问她过的好不好,还有好多好多。


可是全部都说不出口。


在略沉闷的车厢里,车载音乐换成了耳熟但不知道名字的纯音乐,驾驶在跌宕不平的山路上。我盯着起伏上下的前路和扬起的灰尘,被车晃荡着和纯音乐良好的催眠效果搞的有些困。


像是摇篮里听睡前曲的小宝宝。


如果李艺彤再哄我几句就更像了。


我期盼李艺彤能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像过去那样在我面前一张嘴永远停不下来,可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说想和我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还是偏过昏沉的脑袋把脸对着她,模糊的视线最后停在那人因为瘦而有了棱角的侧脸,然后慢慢合上眼。


她好像长大了。


李艺彤哄我了。在我意识逐渐涣散沉进梦乡的前两秒。她说好好睡吧,辛苦了。


哦。


我想我应该是心满意足并且了无牵挂的当上了那个被天时地利人和哄睡着的小宝宝。


李艺彤把音乐声调低了。


4


或许是因为太过难得,不仅久违地想起李艺彤,还久违地见到了她,于是我也顺理成章久违地梦见了她。


我知道我是在做梦,然后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梦里有李艺彤这个设定。


好像和过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的,没什么新意,全是亘古不变的平常日子,琐碎而平淡。一点都没有因为做梦而有了现实中不敢拥有的勇气而紧张刺激。


我和李艺彤在看电影,就是在隔壁那家午夜电影院,播放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要知道,梦都是有漏洞的。但应该还挺好看,我感觉自己心情有些愉悦放松。


李艺彤在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很认真很沉默,我偏头看了她好几眼,在黑暗里那双眼睛还闪着光,显眼的不得了。


遇到恐怖的地方她就会猛地往椅子里缩,然后在下面找我的手,紧紧抓住,夏天的手汗腻腻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安慰谁,她念叨着,一声又一声,语速要比平常还快。


别怕别怕。


我想梦和现实是区别大概就是这里了。


我回握住她的手。跟她说,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


因为太肉麻了,我肯定是不会说的。


梦是有bug的,否则我怎么会在黑暗中看清李艺彤在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笑的特别好看。还有,我好像有些心动了。因为笑的特别好看。


亘古不变的日子,在梦里,我好像又和李艺彤走过了那么多年。和现实不一样的是,我抓住了李艺彤的手,没有那么多年的分离。


她后来开了一家咖喱店,偶尔卖卖小裙子。我也没当警察,真的成了一名歌手,李艺彤每次都来捧场,说要当头号黄吹。


我被李艺彤叫醒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看了眼窗外,天暗下来了。


真是好长的梦啊。


5


李艺彤把车都停好了,停的四平八稳后才凑过来叫醒我。我揉了揉眼睛,坐着缓了会儿,睡的时间太长,脑袋都浑浊生锈了。


李艺彤没下车,熄了火把车门开着透气,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干什么。


我晃了晃脑袋,侧目看了她眼。发现她侧背着我,目光平稳而又涣散地盯着朦胧夜色中的某个点,我想她应该是在发呆。


李艺彤没陪我进局里,她说她只是协警,完成任务就行了,背过身很潇洒地朝我挥了挥手。


派出所里见了领导。和我原来那地儿没什么不同,感觉领导都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眉心不用皱都挤成“川”字型,说两句话就喝两口保温瓶装着的茶水润润嗓子,让人昏昏欲睡又必须强打精神,比高三的课还折磨人。


我从领导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看了眼腕上的表,已经七点了。局里灯火通明的,我也不觉得意外,有时候忙起来估计得通宵。


摸了摸肚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吃饭,饥饿感顿时就席卷了整个身体。


给未来共事的同事打了简短的招呼,大家看上去都还挺和蔼,但都步履匆匆各司其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案件。


负责这队的队长让我先去吃饭,吃完再回来聊聊案子。


节奏很快。


我没有任何埋怨,因为这是负责任的表现。感觉自己进了个好组。


我信步走出大门,拿出手机给以前熟识的同事报了平安。再从手机里抬起头,看见浓郁的夜色才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生地不熟。


到哪儿吃呢?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顺手再把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解开领子上的两颗纽扣


过了值班室就出大门了。大门对面是种着高大绿树的人行道,冷清的很,只有悬浮在空中的路灯散发微弱的光。出门的两侧街道从我这个角度是看不到的,进门的时候我正睡着,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小店。


值班室亮着光,门没关牢。我路过的时候听见阵阵欢声笑语,有人在叫“发卡”。


我停在了门前。


里面的声音七言八语地打趣着李艺彤今天化的妆容。因为她平时应该是不化妆的,但今天却妆容精致到这个份上。从寥寥数语间我获得了这个信息。


我不敢多想,只是在反应过来后,我已经推开没关牢的门缝将脑袋支进去,其他人我看都没看一眼,一下就找到了正吃瘪的李艺彤,她看见我的时候好像慌乱了那么一下。


“李艺彤,一起吃饭去。”


6


警局周围的饭店虽然少但也不至于没有。这地方有些偏僻,算是个小地方。别说警察局附近了,估计连最繁华的广场也没几个人在外面晃荡。


李艺彤抽出双筷子来递给我,我接过道了声谢。点的菜饭还没上来,拿着筷子握住手里一根一根左右换着玩。


李艺彤微低着头看桌上那团黑色油渍,头顶还有铁叶生锈的电风扇哐哐的响,周遭环境都油腻极了。她也不打算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有些烦躁。


“你怎么就当协警了?”我觉得再不开口,我们之后的关系会以一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趋势奔向糟糕。


李艺彤的眉头跳了下,抬眸看我。我被她黯淡无光的眼睛吓了一跳,这还是李艺彤吗?我问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眼里的清亮慢慢回复过来,我应该松了口气。她漫不经心地回道:“为了能有口生计饭吃咯。”


有这么多条路,你为什么就选这条了?我想这么问她。


那你又为什么选这条路了呢?我猜李艺彤会这么问我。


以前放学后两人时常会在学校门口点一碗小馄饨垫垫肚子。我们坐在台阶上,用两个小勺,头凑着头吃同一碗馄饨。李艺彤把用白色塑料做成的碗端在手里,烫的嗷嗷叫上一阵再放到大腿上。


在萦绕起的肉香雾气中,连不经意间谈起的梦想都被氤氲成烟,随着往上腾起的那阵白雾一齐飘向那个遥远的未来。


我说我想当歌手。


她说婷婷桑就是我的梦想啊。


所以我问她你为什么没去当警察?


她玩着手里的筷子,没看我,语气仍然是那样无所谓的样子。她说她当不了的。


我没再继续往下问下去。一是觉得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对还没熟稔起的两人而言不太好。二是因为菜饭上了。


我对给我们上菜的那个老板说,麻烦再加一份小馄饨。


7


后来和李艺彤搭档着出了几次任务。什么小破事都有:民事纠纷,打架的。想不开,跳楼的。家庭纠纷,家暴的。


都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但李艺彤总是冲最前面。她比之前要瘦不少,力气却大的惊人,压制人的时候凶的我都要愣上几秒。


可李艺彤在局里不爱表现,只是默默做好自己的事。虽然她战功赫赫却从来不贫,沉默的时候坐在那儿仿佛与世隔绝,什么都没在听。但叫到她名字,又立马以笑迎人,一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


因为一起出过任务几次,我们关系倒也没那么尴尬了。晚上干完事还单独约着出去吃了几次夜宵,我还是按原来习惯那样给她剥虾。我看她一直都没动过,可在最后结账的时候看过去,碗里闲置的虾又不见了踪影。


她笑着跟我说谢谢。


吃完饭后会到不远处的小公园散散步消化消化。我指着海棠说这是樱花吧,李艺彤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我,说这是海棠。


我记得之前李艺彤特别想去日本。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在我的眼里,日本是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和未来一样远。李艺彤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但她还是晃着我的手,像纠正我海棠不是樱花那样,一次次不厌其烦又坚定的说,婷婷桑,我们去日本看樱花吧。


后来我就选修了日语。


我指着海棠问李艺彤,这是樱花吧。


李艺彤摇头,说这是海棠。


我笑着牵过她的手,拿小指勾她小指一下一下地甩着玩。


我听见自己说。就当作是樱花吧,这样我们就算是一起看过樱花了。


她问那日本还去不去?


我点了点头,和她显摆着说,我会日语哦。


李艺彤好像从背后抱住了我,嘴巴凑到我耳朵边上,声音闷闷的叫我婷婷桑。


可这是个梦。


也注定只能是梦。


8


我们处理完菜市场的打架骂娘事件后,压着几个骂骂咧咧的大汉往车上送。


冯薪朵说要过年了,买点装饰品置办下局里吧。


然后一群人就眼巴巴地看着我,软着声音叫我副队。


我被恶心的抖了抖,嫌弃着脸往李艺彤那儿看了眼,发现这人也非常罕见的笑着起哄。


看见我转过去看她还叫了声婷婷。


李艺彤平常连名带姓的叫我黄婷婷,有时候也会叫副队,生分的厉害。


这声婷婷很快就被这群闹哄哄的人盖了过去。


我眨了眨眼睛,不去看她,把心底飞快略过的那丝伤感异样掩盖过去。大手一挥,很自信很闪耀的准了。


一群为人民服务的警官们毫无警察包袱地在大街上欢呼雀跃。


结果就遇见了有人跳河。


我听见水里扑通一声,然后河边就飞快的围了群人,叽叽喳喳地叫“跳河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往河那儿看过去的时候,看见的是李艺彤奋不顾身的背影,和出任务时冲到最前面一样的背影。


扑通一声。


我没有一丝迟疑犹豫,紧跟着她的步伐往河里奔,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的手才阻止了我不管不顾也要跟着往下跳的冲动。


我听见陆婷的声音说太冷了,下去一个已经够了。


对啊,太冷了。


后来李艺彤人倒是救上来了,自己在水里抽了筋,一下就被水没了头。陆婷去给救上来那人做心肺复苏,我拉住要往下冲的冯薪朵,把厚重的外套脱给她,跟她说把衣服抱紧了,别让热气散了。


我看冯薪朵愣愣的抱紧了我的衣服,也不知道她听懂我意思没有。


别说下水了,我刚把外套脱了就被寒风吹的打了个寒战。


以前好像也有和李艺彤去小池里游泳的经历,是在秋天,水不至于冰冷却也凉的惊人。小水池被金黄稻谷围成圈,别人都看不见我们。


那时候我们还都不怎么会游,因为听学校的同学说这儿有个风景很好而且很大的水池就来了。李艺彤憋不住来年夏天再来玩,拉着我的手就趁着冬天还没来得及赶到的时间去了那里。我们更多时候只是互相朝对方泼水,细节都记不清了,只知道那时候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快乐,一边打着寒战抖成筛子,一边嘻嘻哈哈地往水里钻。


当时李艺彤游过来抱住我,然后我就顿住了动作。她浑身都被水浸的冰凉,打在我耳边的热气却炙热的很。


李艺彤沉在水里闭着眼睛,距离她落水也没多少时间,按道理她还不至于失去知觉。我在水下看她嘴巴鼻子不断的朝外出气泡,就明白了。


这家伙在水下根本就没憋气。


我心里燃起无名火来,连被冻僵的手脚都忽视了,拼命地划过水流往她那儿赶。然后抱住了在水里软绵绵的她。我把她抱的紧紧的,感觉胸腔里的那口气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就浮出了水面。


我连气都没来的及喘,就先看怀里的她。


妈的。


我忍不住骂脏话了。


夹着李艺彤上了岸。水太冷了,我觉得我的腿也有点抽筋,捂着大腿单腿蹦上岸,再被冷风一吹,简直爽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冯薪朵接过李艺彤把我脱下的衣服扔给我。我一摸,怀里还是暖和的。


看冯薪朵那架势像是要紧跟大哥步伐,给李艺彤来个人工呼吸。


我咬着牙蹦过去,再把衣服塞她怀里,蹲到李艺彤面前率先帮她把厚重的外套拉链拉开,跟冯薪朵说,妈的让我来。


冯薪朵听见我爆粗又愣了。


“朵朵委屈,卟卟。”


“……”


我大脑一片空白,手抖的厉害,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几乎要忘记心肺复苏的步骤和注意事项,不管不顾的先给她嘴上来了一下。


冯薪朵不合时宜的笑出了声。


“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瞪她一眼。


滚。


“朵朵委屈,卟卟。”


“……”


后来冯薪朵在我边上念着心肺复苏的步骤和方法,我逐渐找回了理智和冷静,把李艺彤摁醒了。


还不等她彻底清醒过来,就忍不了怒火,劈头盖脸的骂她:“你找死啊?”


她愣愣的看着我,眼睛清明。蠕动了下嘴唇。如果换做是边上的冯薪朵,肯定没认出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对这三个字太熟悉了,无数次看着李艺彤朝我奔过来,嘴唇一张一合,只是动了那么一下。


婷婷桑。


我把冯薪朵怀里的衣服抢回来,给李艺彤盖上,自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9


我和李艺彤一人一口喷嚏的坐在热闹的火锅店里,他们说要聚会,为李艺彤的见义勇为致以最诚挚的表彰。


结果表彰成了批斗现场,除了李艺彤和我外其他人全部一脸嫌弃,他们说害怕你们把感冒传染了。


这不挺好吗?


我夹了块肉往嘴里放,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明天警察局集体休假。


后来聊着聊着话题就偏了。李艺彤成了今天的主角,从诗词歌赋谈到了人生理想再聊到了爱情价值观。


一大半黄金单身汉唯恐天下不乱地拿筷子敲着碗,发出清脆的声音。


李艺彤可能是打喷嚏打多了,除了鼻子红,脸也红了,睫毛上还沾有生理眼泪。


她说她是有初吻情节的人。


然后她又说她的初吻还在。


他们哄笑着说今天不就没了吗?


莫名其妙的就又把焦点聚焦在我身上,我打着喷嚏打到大脑缺氧,非常罕见地没感觉到半分尴尬,定定地朝羞的和十几岁小青年一样的李艺彤看去。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看我,低着头笑:“这是人工呼吸啦,不算数的。”


她一连说了好几下不算数的。


算数的。


我听见自己低下头闷闷的说。


10


李艺彤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人,她是不会表白的。


我在下面暗笑,想回去翻翻当年那个小土豆用真情写给我的信。


“喜欢”“心动”“温柔”这几个词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李艺彤的文章中。


如果说表白可以计数的话,那李艺彤的表白应该是无限的。


11


有一天我来的早了些,看见李艺彤背着手站在花丛外边浇水,像个小老头似的。


她转过身的时候看见我了,就朝我笑:“早啊,婷婷。”在那次溺水事件之后,她就叫我婷婷了。


我也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早啊,发卡。”大家都叫她发卡,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扭捏着不肯叫的。


李艺彤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我是说过去。现在虽不至于死气沉沉,但也肯定是对未来没有期待的样子,有一种得过且过,过一天算一天的随意模样。警察看人都很准的。


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但她肯定还是个好孩子。因为她不对自己抱有期待却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就像她还对局里的一花一草充满期盼一样。


后来我想和她聊聊之前的一件案子,就又返回去找她。她又没把门关上,我也就没敲门。


结果推开门后她惊恐极了,转头看见是我,吓的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看了眼电脑屏幕,发自内心的想笑。这家伙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喜欢的东西还是没变啊。


她站起来把放映着动画的屏幕关了,语气生硬地问我:“有事吗?”


我突然就觉得她长大的模样其实全是她故意展现给我的假象,现在我撞破了这层薄纱,这小孩就恼羞成怒了。


我想到了多年前见到李艺彤最后的那一面。那是个干燥温暖的晚暮,她背后有一圈火红着散发最后热量的落日作为背景,身上披着金黄,眼角闪着泪光,一遍又一遍地和我说:“我长大啦。”


我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好好的人,今天消失大半天却又在傍晚突然找到我,莫名其妙地和我说这些找不到头脑的话。


我记得我看见她眼角那滴泪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只好装作没事,和她敷衍着说知道啦。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她说她只是有些哽咽。


12


过年的那几天,李艺彤请假了。她说她要回老家过年。


我笑着让她给我带点特产回来。


她答应的很爽快,但记不记得就不知道了。


李艺彤记性不好。那个时候家里人管的严,我订的那些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从来不敢往家里送,只好填李艺彤家的地址,让她帮我代收。


东西到了,她就给我打电话,我让她送到我们两家距离都不远的小花园去。


但她好几次都空着手来。


我问她东西呢?


她哎呀一声,又笑嘻嘻地凑上来,说因为见婷婷桑比较重要嘛,我只记得重要的事了。


然后我再陪着她多走一段冤枉路,走到她家去把东西拿到手,她又再把我送回家去。本来两个人只需走一点点的路,被她折腾的多了几倍。


当时还郁闷埋怨她脑子不好使,心思全掉我身上了。


现在想来,还真是这样。


谁知道她当时是不是故意的呢?


为了和我多走一段路。


13


李艺彤后来还是记得把特产带回来了,递给我的时候笑眯了眼,像是在特意讨表扬一样。


我软着声音说谢谢发卡啦,下次到外地去给你带冰箱贴。


她拖长了音,大声嚷嚷着她喜欢明信片。


我想了想家里写给她的那叠厚厚明信片,说有机会再送给你。


写了好多。


还有好多没来得及写的。


14


局里接了个大案,说是有连环杀人犯逃到这小地方来了,据说这人手上有枪,危险的很。


我很幸运,虽然做了份吃力不讨好的高危职业,但任职的小地方都没出过什么大事。受过伤,可也都是些小伤,伤口一包,第二天又能活蹦乱跳那种。


我有时候看电影里紧张刺激的警匪片都有种不真实感。我这样的,真的可以算是警察吗?没经历过大风大雨,像只温室里花朵。


所以我隐隐有些激动,虽然知道很危险,甚至可能会出事。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出去透气的时候遇见了正好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李艺彤,她指着天给我看,说漂亮吧?


那天下午下了雨,太阳晚上又不出来,地上的水坑都还在呢,哪儿有什么星星月亮的,天上雾蒙蒙的一片。


可我仰着头,清晰的嗯了一声。


她抿了抿嘴唇,有些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只是说不出口。我捏住她的袖口往外拉,她乖乖地跟在我后面也不问去哪儿。我又有了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只要回头,她还是会绽放出傻到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叫我婷婷桑。


我把她带到了馄饨店,点了一碗馄饨,打包带走,让老板在里面放两根勺子。


等馄饨的时候,我偏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不躲不闪,眼里一片赤诚。


这样其实挺好的。


真的。


15


还捱的过去吗?我抱着李艺彤躲在柱子后面想。


没想过犯人居然会在这里出现,一个距行动地点相差甚远的地方。


对讲机没带,因为只是暂时出去透透气。没人知道我们俩现在在哪里,因为大家都忙着排兵布阵,到不远处散散步缓解下紧张心情没必要报备。


结果就是,李艺彤中了一枪。然后那个带着枪的大坏蛋还在不紧不慢地朝这里逼近。


妈的,你当我就没枪了吗?


我拔出枪上了镗,恶狠狠地就想出去把他打成筛子。


李艺彤抓住了我拿着枪的那只手,她力气很大,捏的我心疼。她朝我摇了摇头,然后把枪拿了过去。


我被她清明起来的眼睛夺去了注意力,那么一个愣神还真让她得手了。我睁大眼,做着嘴型问她:你干嘛?


我坐在地上靠着柱子,她靠着我,被我搂在怀里。我的一只手还帮她捂着腹部源源不断流血的伤口。她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我抱紧了她,用抵在她头顶的下巴狠狠往下敲了两下,警告她不要乱动。


但她手里的枪握的特别紧,我一只手掰不开她的两只手,又不敢把那只帮她堵血的手放开,气的我都不想管她了。


她哑着声音说:“黄婷婷,你放开我。”


我不去抢枪了,只是把她搂的更紧,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我不放。”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说话了。她说她不想活了。


我听见我咬着牙恶狠狠的声音:“我可去你妈的吧。”


我还记得她说她当协警就是为了混口生计饭吃。谁他妈的最终目的不是好好活着啊?我又想起她上次在水里面自寻死路,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我感觉我眼睛好像有点酸。


真是不想管她了。


麻烦的要死。


16


不知道那个持枪的人在哪里。我刚刚还在想,其实我们俩就坐在这儿,然后被一枪一个崩了,死在一块儿也不错。


但是李艺彤这个想法气的我又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命热爱祖国了。啥都能没有,命和李艺彤不能没有。


我跟她说,你把枪给我,我们就都能好好的。


她憋着眼泪一个劲儿的摇头。说真的,我看见她哭还真的松了口气,你见过哪个不怕死的会哭啊?


她说你可以活下去的,但我怎样都好。


我又把手附在枪上开始和她抢。我把下巴搁她头顶,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想逞英雄。要是能活着,我就陪你去日本看海棠。


李艺彤懵了,松了手。枪又落到了我手里。


她呐呐地说那是樱花。


我笑了,“在小公园看了那么久樱花了,也该去看看海棠了吧。”


“合着你把海棠都当作是樱花了啊?”李艺彤说,“你是傻叽吧。”


然后她又说,我还想去海族馆,还想和你去荒岛堆沙子,还想……


我一听,全是以前没做数的约定。


我让李艺彤自己捂着伤口,然后站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李艺彤笑眯了眼,她说婷婷桑会满足我的不知好歹啊。


我想起那个在车上做的很长很长的梦,我感觉我好像拉住她了。


我说,李发卡,我们再去看场电影吧。


17


最后以我和李艺彤各负一弹收尾。


我们俩在一间病房,床头放着我求着陆婷在小公园折的海棠,快凋零了,奄奄的。


李艺彤看着快死的海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日本啊?


我啃着来探病的同事们送的苹果,咬的嘎吱嘎吱的,含糊不清地回她,等有假再说。


李艺彤嘟囔了句那得等什么时候。又对着我张开嘴,说我也要吃。


我从水果篮里挑了个苹果扔过去。


她接到手后把苹果放到海棠旁边,下床凑到我身边来,很不要脸地对我傻笑,说我要吃婷婷桑手里的那个。


以前的那个李发卡回来了,生机勃勃很喜欢婷婷桑的李发卡。


我哼了声,把被咬一半的苹果摁她嘴上,是我吃过的那一面。


你滚吧。


18


李艺彤推着我到窗边,指着深蓝色的天让我看星星,她说她想和我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她贴在我背后,两只手圈住我把我固定在窗边,我又怕乱动碰到她腹部的伤,只好任由她环着。我想起那天躲在柱子后的体位,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把下巴放在我头顶上,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放着。


“婷婷桑,如果我不是好人怎么办?”


我心里咯噔一声,警察敏锐的直觉和观察能力在逼到绝境时终于还是自动排上了用处。以前刻意不去深想和怀疑,李艺彤提那么一嗓子,很多事就浮上水面了。


李艺彤为什么会突然搬家。为什么问她的同学朋友全都是统一口径的不知道。为什么性格开朗的她这么多年以后成了这幅模样。为什么想寻死。


我开口听见自己声音干涩沙哑:“你都干什么了?”


她说她爸欠了好多好多的赌债,然后就带着她们一家人跑路了。然后她也得帮着还债,因为数目太大,一路上偷鸡摸狗什么都干过,实在受不了都快被逼疯了。后来好不容易把钱还上了,但老觉得自己不干净。


她说到最后哭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


我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当协警?


她打着哭嗝,边打边说,因为婷婷桑是我的梦想啊。


她后来一直哭,哭着哭着又说两句。她说她本来都不怕死了,被又追又打地讨债那么多年,早就不怕死了。但是看见婷婷桑又觉得活着真好。


她还说最后见面那天其实是她偷偷跑回来的。清晨就已经上路了,因为怕看见我就走不了了 。但走到一半就开始想我,又跑回来想告别,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只好一遍遍的和我说她其实不幼稚,其实已经长大了。她想我不要把她当妹妹当小孩了。


她说如果那天我能抱抱她,她就肯定不走了。打死都不走了。


她哭的都快背过气来,一直哭。我听着也鼻酸,就反过身小心地抱住她,一下一下轻柔地拍她微微弓起的背。


我当时要是能抱抱她该多好。


她说我是她的梦想。


我说你是我的骄傲。


因为你挺过来了。


19


后来李艺彤亲了我,有眼泪的味道,咸咸的。


我想起她说她是有初吻情结的人。


她还说她是不会表白的。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喜欢她的。


虽然我也是不会主动告白的那种类型。


但我和她说。


“我喜欢你。”


20


我和李艺彤一前一后的出了院,我让她辞职,然后我也跟着一起递了辞职信。


趁着空窗期去日本看了樱花,李艺彤没多少钱,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说她小白脸,她还很不要脸的说谢谢我夸她白,嘚瑟的要命。


和梦里一样,她开了家咖喱店,偶尔卖卖小裙子。我没当歌手,但是却拥有唯一也固定的观众。


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奇离古怪的梦,发现其实我们的故事可能会有很多种结局,像漩涡一样,神秘又多变。


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时不时地流露些温暖,润物细无声。


她说我也是。


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们说不好还真可以过一辈子。每年去看一次樱花,每月来一场只有一个观众的演唱会,每星期看一次电影,每天下午打包一份小馄饨端在她大腿上,头凑着头。
  


只是两根勺子变成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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